“我们也受到了伤害，我们错在哪里？
“莫提了，我这个心里受不了”，操着一口浓重云南方言的赵某某回忆时泣不成声。
1996年6月，赵某某被其丈夫的四弟田永明强奸，后被其持刀故意杀害（未遂），田永明被判9年。减刑出狱后他心怀不满，2002年11月再次持刀到大嫂赵某某家泄愤，并将同村见义勇为的村民刘铭富用刀刺死，又追上赵某某连刺数刀后逃跑，经伤情鉴定赵某某达轻伤。
田永明从此开启了长达20年的逃亡人生，2022年2月在长沙县一出租房内被抓获。一审判决其犯故意杀人罪，判处死刑，缓期二年执行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田永明对一审判决不服已上诉。
对于死缓的判决结果，刘铭富儿子刘亮刚陷入了自我怀疑，又想到因父亲见义勇为而获得生还可能的赵某某，20年来未给予任何经济补偿，一审判决后也没有主动联系他。今年5月，刘亮刚决定将见义勇为的受益人赵某某，诉至法院索赔132万余元，华宁县人民法院现已立案。
小学二年级便辍学的赵某某在采访中重复着她的不解：既是被害人，又是见义勇为的受益人，被索赔民事补偿合法吗？
强奸、故意杀人未遂，获刑9年
“那时候如果地里没活，我爸经常开着货车去外地拉煤”，赵某某的小儿子田先生向中国新闻周刊说。对于四叔田永明的记忆他很模糊，“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，没怎么接触过他，但是在我眼里他特别讨厌，我特别恨他。”
时间回到1996年，田永明强奸大嫂后，因怕事情败露丢了脸面，第一次对大嫂产生杀念。
云南省华宁县人民法院判决书显示，1996年6月28日晚，被告人田永明趁其兄田某某到向阳煤矿结账，其嫂赵某某不备之机，潜入赵家躲藏，待赵某某睡下后闯入其住处，不顾其拒绝反抗，持刀威胁，对其实施了强奸。
事情败露后，田永明产生与赵某某同归于尽之恶念，同年7月7日上午8时许，田永明回到自家猪厩楼上，携带事先藏放的缅刀和跳刀各一把，窜到其嫂赵某某家，扬言要把她杀掉，被他人及时劝阻，杀人未遂。
赵某某。图/受访者提供
1995年初的一天晚上，田永明获知其兄田某某（赵某某丈夫）等人盗窃华宁县烟草公司红岩烟点薄膜一事。经商量后，田永明将藏放于其兄田某某家的薄膜约十五卷移到自家藏放，后将其所偷盗薄膜拉出村外，转拾到其兄田某某车上，由其兄拉到盘溪销赃。
华宁县人民法院认为，被告人田永明持刀强奸妇女，构成强奸罪；其奸情败露后，主观上产生了杀死其嫂之故意，客观上已着手实施杀人行为，由于其意志外的原因，杀人未逞，其行为构成了故意杀人（未遂）罪；其得知其兄等人的薄膜是盗窃所得（此前之事），而帮助转移藏放、销赃，其行为构成了窝赃罪，犯罪后有检举立功表现，故对其所犯窝赃罪可从轻处罚。
据判决书，1996年9月10日，法院一审判决被告人田永明犯强奸罪，判处有期徒刑八年；犯故意杀人（未遂）罪，判处有期徒刑一年；犯窝赃罪，判处有期徒刑一年；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九年。
事发第二天，赵某某便带着两个儿子去了爷爷奶奶家，在田先生的印象中，爷爷奶奶当时骂了田永明两句，“我爸回家后很生气，说家丑不可外扬，让田永明跪在我妈面前，让我爸发泄一下。田永明当时是有对象的，辩称事发时在对象家，根本没强奸过我妈，让我爸不服就去告。我爸报了警，田永明就被带走了。后来我爸也因偷盗薄膜被判了五年，服刑期间都是我妈种地养活我和哥哥。”
复仇大嫂却刺死见义勇为者
一审被判死缓
2002年7月，田永明减刑出狱，却成了赵某某和刘铭富两家人的噩梦。
据云南省玉溪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书，田永明刑满释放后心怀不满，于2002年11月13日20时许，持刀到华宁县青龙镇赵某某家欲找赵泄愤，赵发现后从卧室往外跑，田永明持刀追赶，被害人刘铭富路过时进行阻止，被田永明用刀刺中胸部等部位数刀，致刘失血性休克死亡。后田永明追上其嫂，用刀连刺数刀，致赵腹部、手臂等部位受伤，后被旁人阻止。田永明作案后即逃离现场。被害人赵某某的伤情经鉴定达轻伤。
刘铭富儿子刘亮刚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，那时他上初二，因与家里赌气，离家出走去外地打工，住在亲戚家。亲戚得知父亲出事后，连夜送他回家，路上没说发生什么事，“我一路都在想，父亲是不是知道我在亲戚家想让我回家，一路还在盘算怎么跟父亲理论。”
“我进村看见父亲躺在上山背柴的架子上，盖着被子，感觉天都塌了”。刘亮刚说，村民们本来要送父亲去县城抢救，村里距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，车程45分钟至1小时，父亲还没上车就去世了。
后来刘亮刚从村民口中得知，发生凶杀案时，父亲刚好从地里干活回来，路过听到有人喊“救命”，父亲就冲过去制止。
与刘亮刚事发时不在村里不同，当时正读小学二年级的赵某某小儿子田先生，下晚自习后目睹了部分细节。
田先生说，父亲因偷盗刑满释放后，一直和母亲种地为生。事发时他正在上晚自习，当晚犁地工具坏了，父亲就去找人修，因天色还早，父亲就与村民下了两盘棋，“田永明还去了我爸下棋的地方，看到他坐在那，才去的我家实施报复。”
赵某某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，因为儿子下晚自习后还要回家，所以家中大门一般不上锁。“我当时已经睡了，卧室门上的小锁我就按下去了，田永明发现把我卧室门把手扭烂也没能进去，就转而去敲卧室的玻璃。我听到‘哐’的一声，吓得穿着内衣内裤就开始跑，跑到家里大门处我就看到了刘铭富。我向他求救，当时我两只手已经被捅了，刘铭富就说‘咋了整咋个整’，我就听到那两句，我根本不知道后来刘铭富被杀了。”
刘铭富见义勇为事迹2003年的媒体报道。图/受访者提供
田先生称，母亲当时被吓坏了不敢跑远，她跑到门边，刘铭富在家门口站着，田永明让他走开，刘铭富说不让，后来就被田永明捅了两刀。“我妈说看见刘铭富时她慌了不知道怎么办，想着有人阻拦凶手就不会继续杀人了，刘铭富被捅时，和我妈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，门就是靠近公路的围墙门，田永明捅完刘铭富又去捅我妈，我妈一边叫一边喊。”
奶奶家与田先生家隔着一条马路，听到儿媳呼喊，奶奶赶忙出来拉开田永明，并叫母亲快跑，母亲就往外婆家方向跑了。田先生说，外婆家离他就读的小学很近，下了晚自习听到同学叫他赶紧回家，看到母亲浑身是血坐在外婆家。后来父亲赶到外婆家，找了一床小毯子把母亲抱上车，送往华宁县医院救治。
一审判决书显示，被告人田永明供述辩解称，因其大嫂赵某某此前诬陷他强奸，他被判刑，其减刑释放后心里不满，想找赵某某把事情说清楚。于案发当晚持两把刀潜入赵某某家，被赵某某发现，赵某某跑到大门外时遇到路过的刘铭富，遂向刘铭富求救，他拿着杀猪刀指着刘铭富让其不要多管并走开，随后赵某某为逃跑先后两次将刘铭富推向他时，他的刀刚好两次都刺中了刘铭富。案发后，他逃离现场，从田里、山里潜逃，坐车到昆明，先后在广东、江西、湖南等地打工直至被抓获。
玉溪中院认为，田永明及辩护人所提刘铭富系赵某某推到田永明所持刀上致死，该行为系过失致人死亡的辩解和辩护意见，与被害人陈述、证人证言、尸检结果等证据证明的事实不符，对该辩解和辩护意见不予采纳。
被告人田永明故意杀人，致1人死亡，1人轻伤，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。田永明系刑罚执行完毕后，在5年内再犯，应当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之罪，是累犯，应该从重处罚。
据判决书，玉溪中院一审判决田永明犯故意杀人罪，判处死刑，缓期两年执行。
对于判决结果，赵某某表示并不满意。她说，两次庭审他们从未向法庭提交任何谅解材料，田永明害了她和刘铭富两个家庭，还逃亡了20年，她无法接受死缓判决。“我丈夫也是这个态度，他说四弟这个错不是一回两回错，不可能因为兄弟关系想让他减刑，只想四弟被判死刑。”
被追授“见义勇为”称号
刘亮刚说，父亲遇难前是村干部，印象里对外人比对家人都好，为村里修通了自来水和第一条农业公路。
刘铭富修通了村里的第一条农业公路。图/受访者提供
刘铭富遇难后，村民们帮他撰写了见义勇为《申请书》。据刘亮刚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一份有红岩村村委会盖章，并有49名村民代表签名的见义勇为《申请书》：华宁县青龙镇红岩村民委员会红岩村副组长刘铭富，为人民生命安全与持刀歹徒奋力拼搏不幸英勇牺牲，申请给予刘铭富记以“见义勇为”光荣称号。
2004年12月，刘铭富被云南省政府授予“云南见义勇为先进个人”称号。
据云南见义勇为网，刘铭富为阻止田永明对赵某某行凶，被凶狠的田永明用锋利的长刀朝身上猛刺三刀，刺中左手臂外侧、右肩锁关节、右锁骨中段，贯通背部，伤及胸腔、动脉、右肺，当即死亡。尽管赵某某后来也被田永明刺中七刀，但在刘铭富劝阻下赢得时间获救了，刘铭富却献出宝贵的生命。
或许是受了父亲影响，刘亮刚说，他在见义勇为事情上从未含糊过，他参加公益活动，给山区小学捐物资等。
刘亮刚提到，在2013年5月中华见义勇为基金会关爱见义勇为英雄云南行活动现场，他当场将两万元慰问金捐给云南省见义勇为基金会。“父亲遇难后我只能辍学外出打工，现在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，捐钱是希望能帮到像我当年一样困难的人。”
一审判决后，刘亮刚对自己坚守了20多年的见义勇为原则没了答案。“我父亲这个案子判决结果是这样，让想见义勇为和已经见义勇为的人，为还是不为？我们在受到不法侵害时，是站出来还是不站？”
除了判决让刘亮刚无法接受外，他想到20年来，从未得到田永明和赵某某任何赔偿及补偿。刘亮刚说，印象中只有事发第7天时，赵某某丈夫到家中探望并表示感激，送了2瓶罐头和3包糖，还曾去地里帮忙干了一天活，除此之外，未收到任何来自赵某某家的经济补偿，一审判决后，赵某某家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。
对于刘亮刚的说法，赵某某并不认同，她称自己在刘铭富母亲生病时给了300元，也曾告诉刘铭富妻子愿意承担其子女的学费。
今年5月，刘亮刚决定对见义勇为的受益人赵某某提起民事诉讼，目前华宁县人民法院已正式立案。
民事起诉状显示，刘铭富见义勇为被害时年仅36岁，被害后家庭负担都落在刘铭富妻子一人身上。被告赵某某作为刘铭富用生命为代价保护的对象，其系刘铭富本次见义勇为的受益人，于情于理于法，都应该对刘铭富的死进行经济补偿，尤其在行凶人无力赔偿而受益人又具有相应经济能力情况下，请求法院判决赵某某支付刘铭富见义勇为的补偿金132万余元。
面对突然被告，赵某某感到很惊讶，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，如果刘亮刚愿意协商，可以给予部分经济补偿，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，“但他们却用起诉我这种方式，我也是受害者，这种双重打击我受不了。”
“我们也受到了伤害，我们错在哪里？”赵某某儿子田先生对此也表达了疑惑。
对于民事起诉状提到的相应经济能力，赵某某回应称，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是种橘子树，收成好的时候，一年可以赚20万，收成不好也可能亏本，上百万的补偿金对她而言也很难偿还。
赵某某家的果园。图/受访者提供
向见义勇为受益人索赔，合法吗？
“补偿金不是我起诉她的主要目的”，刘亮刚表示，如果想要向赵某某要补偿金，早在20年前就会提出要求，然而其从未向她提过任何补偿要求，“现在对赵某某提起民事诉讼，主要是为还‘田永明案’一个公道。”
刑辩律师、云南刘文华律师事务所律师刘文华，现代理刘铭富近亲属刑事和民事诉讼案件。
刘文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，“田永明案”二审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已经立案，案件正在审理中。因刘铭富近亲属一审未提出附带民事诉讼，二审期间依法不能再提出。《刑事诉讼法》第二百二十九条只规定了被害人有权申请抗诉，未规定被害人死亡的其近亲属有权申请抗诉。
对于向同为被害者的赵某某提起民事诉讼，刘文华解释，目前刘亮刚没有从田永明处获得任何赔偿，或许潜逃20年其确实无经济赔偿能力，所以只能找受益人补偿。如果在田永明处获得赔偿，没必要再找受益人，因为第一责任人还是田永明。“赵某某毕竟是见义勇为的被保护者，从情理道义角度也应该补偿。”
情理之外，见义勇为的受益人是否有法定的补偿义务？华东政法大学法律学院民商法教研室副教授刘竞元，向中国新闻周刊从民法角度分析了受益人补偿问题。
刘竞元介绍，根据民法典规定，在见义勇为过程中，为保护他人民事权益使自己遭受损害者，若有侵权行为人且能够赔偿的情况下，受益人可以补偿，也可以不补偿；但若没有侵权人、侵权人逃逸或无力承担赔偿责任时，为了使利益能够得到平衡，鼓励保护他人的善举，受益人就应当给予适当补偿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该补偿不以结果论，即便受益人仍有损害也不影响。例如，某人跳水救人，即便未能成功，也不影响救助人对被救助人的补偿请求权。
具体到本案，被救助者也就是受益人，虽然未能逃脱伤害，在侵权行为人无力赔偿时，并不影响其对见义勇为者的补偿责任。
刘竞元强调，受益人也无过错，其承担的仅是适当的补偿责任，不一定能够完全填补损害，这也是受益人与侵权人承担的赔偿责任不同的地方。“民法典关于见义勇为的规定，能进一步鼓励他人‘见义’而‘勇为’，形成有助于相帮互助的社会风尚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