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单音节的汉语、方块字的汉字的缘故，便形成了中文特有的对仗这种修辞方式：并列两个句子其字数相等，且相同位置上用词性（注意不是词义）相近的字或结构相当（不一定相同）的词组。汉赋和六朝骈文便大量使用对仗这种方法，尤其是骈文，基本上是用对仗的四六句组成。至于律诗，则规定中间两联必须对仗。对仗出现虽然很早，但单独将对仗的两个句子独立作为对联这种形式出现却较迟。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对联当数五代后蜀时孟昶宫中用的春联：“新年纳馀庆；嘉节号长春”。形式上是五言律诗中的一联，但独立使用，便成了对联。
由于五、七言律诗中两联必须对仗，从唐代以来为文人所熟用，所以对联中一大类便采用了五、七言诗的形式，其平仄也大致依五、七言律句平仄。如果仅仅是这样，对联不过是五、七言律诗的附庸，但事实上对联内容则丰富得多，从寥寥四言到洋洋洒洒数百上千言都有，自成一种文学体裁。以分类而论，当属两行对仗的抒情美文。因为属于文，所以尽管也讲声调铿锵，但用字的平仄与诗不同，是不避什么几连仄几连平的。现在有人弄什么“联律”，要将对联用字的平仄作规定，但面对众多的传世佳联，却是有些自说自话！真要讲究平仄规律，大体上不过上下联每字平仄相对；上联最后一字宜仄，下联最后一字宜平；长联上联倒数笫二句最后一字宜平，下联倒数第二句最后一字宜仄...等干巴巴的几条。且大体如此，各有例外，如岳麓书院门联：
惟楚有材；
於斯为盛。
上联平收，下联仄收，无损其佳。
另外关于词性问题，我说相近即可，非个人主张，乃得之于蜀中诗坛几位前辈口授。其实什么名词、动词、形容词、副词、介词、数量词之类，皆晚清始从西洋语法引入，传统中文不讲究这些的。另外中文凡平仄多音字、语性多义词，诗词对联中皆可平仄借读，语义借对。这也是得之前辈口授，援之前贤作品有例可循的。如重字平仄两读而意不同，老杜“几时杯重把”重字借读为仄；小字有形容词和动词二义（登泰山而小天下，小作动词），老杜“遥怜小儿女，未解忆长安”小借对忆。死抠平仄词性，未免胶柱鼓瑟。
对联的应用范围极广，山川名胜，庙宇楼观，婚丧生辰，言志抒怀，即事论史，皆无不可。另有讲究阴阳五行、偏旁部首、同声谐意、人名地名别解杂串的所谓绝对者，近于钻牛角尖，不在漫谈之列。对联既为美文，内容之外，形式上则要求对仗工稳，造语自然流畅贴切，气势盛，格调高，音调爽朗。前人经典之作，给我们提供了学习品鉴的范例。
谈到山川名胜之作，不能不提到昆明大观楼孙髯翁那副长联：
五百里滇池，奔来眼底，披襟岸帻，喜茫茫空阔无边，看：东骧神骏，西翥灵仪，北走蜿蜒，南翔缟素，高人韵士，何妨选胜登临，趁蟹屿螺洲，梳裹就风鬟雾鬓，更苹天苇地，点缀些翠羽丹霞，莫孤负：四围香稻，万顷晴沙，九夏芙蓉，三春杨柳；
数千年往事，注到心头，把酒凌虚，叹滚滚英雄谁在？想：汉习楼船，唐标铁柱，宋挥玉斧，元跨革囊，伟烈丰功，费尽移山心力，尽珠帘画栋，卷不及暮雨朝云，便断碣残碑，都付与苍烟落照，只赢得：几杵疏钟，半江渔火，两行秋雁，一枕清霜。
此联之佳，并不在于长，比之长的对联多的是！从內容看，上联写景，下联咏史，选材紧扣昆明滇池，虽是赋体，铺排敷陈，不见拉扯之迹。造语典丽，对仗工稳，更重要的是一气贯注，腾挪变化，全无懈滞。长联必须贯气，熟读经典骈文可帮助理解。南昌滕王阁重修，刊今人长联，且不论词藻优劣，联语堆砌，毫无章法关联，如死蛇盘曲，了无生气。
成都望江楼崇丽阁有清末钟云舫长联：
几层楼独撑东面峰，统近水遥山，供张画谱：聚葱岭雪，散白河烟，烘丹景霞，染青衣雾。时而诗人吊古，时而猛士筹边。只可怜花蕊飘零，早埋了春闺宝镜；枇杷寂寞，空留着绿墅香坟。对此茫茫，百感交集。笑憨蝴蝶，总贪迷醉梦乡中。试从绝顶高呼，问问问，这半江月谁家之物？
千年事屡换西川局，尽鸿篇巨制，装演英雄：跃冈上龙，殒坡前凤，卧关下虎，鸣井底蛙。忽然铁马金戈，忽然银笙玉笛。倒不若长歌短赋，抛洒些幽恨闲愁；曲槛回廊，消受得清风好雨，嗟予蹙蹙，四海无归，跳死猢狲，终落在乾坤套里。且向危楼俯首，看看看，哪一块云是我的天！
写景吊古抒情感事，允称合作。但显然有模仿大观楼联之痕迹，且造语之典丽，文气之贯注，较孙联亦略逊一筹。此联尚有本事，传钟云舫受诬陷系狱。适逢岑春煊督川，知岑喜欢对联，遂于狱中撰写，托人张于望江楼崇丽阁。岑见联大喜，为之昭雪。
望江楼崇丽阁另有一联，乃流寓蜀中的江南才子顾复初撰写：
引袖拂寒星，古意苍茫，看四壁云山，青来剑外；
停琴伫凉月，予怀浩渺，送一篙春水，绿到江南。
顾为江苏元和人，工诗词奏牍，善撰联，游幕流寓终老于蜀。此联结句“送一篙春水，绿到江南”婉约地表达了思乡之情，以气格论，实在钟联之上。
当时望江楼最负盛名的对联乃邛州伍崧生撰书，伍十八岁入翰林，才貌俊美，被称为玉堂人物。肃顺延揽人材，伍与巴县徐琴舫、湘潭王壬秋皆为肃座上客。肃顺败诛，伍等贬斥回乡。伍在川掌锦江书院数十年，晚年李鸿章以钦差入川，特登门拜望，并书对联嘱刻大门上：天下翰林皆晚辈；蜀中俊士半门生。伍望江楼联云：
古井冷斜阳，问几树枇杷，何处是校书门巷；
大江横曲槛，占一楼烟月，任平分工部草堂。
典雅精切，不愧名联。但我个人认为望江楼最好的一副对联乃民初五老七贤中的林思进作：
夕阳红到枇杷，阅古今过客词人，苔荒洪度千年井；
春水绿生杨柳，绾多少离愁别绪，门泊东吴万里船。
情景交融，风神摇曳，不愧骚客情怀，才人吐嘱。
说到岑春煊帅蜀，还有故事。他以效仿诸葛武侯自诩，谓治乱世当用重典，严刑峻法，弄得怨声载道。大年三十他微服私访，见一户人家门贴春联：
十年宦比梅花冷；
一夜春从爆竹来。
岑大为欣赏，找人打听，户主乃候补知县多年不得一缺的穷官。初五开印后即嘱藩台挂牌授官。该知县上院来谢，岑问：你可知补缺的原由？对方说：是大帅的栽培。岑说：我不知道你，无从栽培。对方说：那是藩院的提携。岑说：藩司连你名字都忘了，更说不上提携。对方尴尬道：卑职虽然不肖，却还是读书人出身，候补十年，从未钻过门路。岑笑曰：恭喜你一夜春从爆竹来。对方才知道是因联获官。
云南剑川赵藩时为四川盐茶道，他当过岑春煊的塾师，见岑行事太过张扬，便借为武侯祠撰联讽劝之：
能攻心，则反侧自消，从古知兵非好战；
不审势，即宽严皆误，后来治蜀要深思。
希望岑审势度时，不要一味高压。岑见联老大不高兴，本来赵藩已署理臬台，却被岑打发回永宁道原任去了。因文革中毛随口称赞过此联，武侯祠文管所便将此联推为镇馆之宝。平心而论，此联对仗工稳，议论得当，当推合作，但文采风华终觉不足。要推镇馆之宝，还得数刘备墓前那副。
刘备昭烈墓前联亦为顾复初撰，因当时顾为川督完颜崇实幕僚，故署完颜崇实撰：
一抔土、尚巍然，问他铜雀荒台，何处寻漳河疑冢；
三足鼎、今安在，剩此石麟古道，令人想汉代官仪。
气势格调声韵词藻俱佳，合史家词家一体。
顾复初在蜀中还有三副联也很出名，一是题白马关庞统墓联：
造物忌多才，龙凤那容归一主；
先生如不死，江山未必许三分。
高推庞士元，然措词得体。另一副是成都马王庙联：
卜王道其昌乎，歌天马徕从西极；
此房星之精也，有苍龙见于东方。
联语用汉《天马歌》及《史记·天官书》，典丽精工，不同凡响。还有一副便是题工部草堂联：
异代不同时，问如此江山，龙蜷虎卧几诗客；
先生亦流寓，有长留天地，月白风清一草堂。
萧条异代，如此江山，笔掣龙虎，同归流寓，吊古吊今，自负自伤。草堂现存联中，此为第一。
草堂工部祠前另一副联也很有名，作者是何绍基。何乃湖南道州人，工诗擅书法。他当时任四川学使，正视学果州(南充)，因成都有人日(正月初七)游草堂习俗，特连夜从果州赶回成都，就为撰此联：
锦水春风公占却；
草堂人日我归来。
虽应景之作，亦复自负不浅。前几年草堂建大雅堂，余为集一联：
江山故宅空文藻；
玉垒浮云变古今。
主事者竟不知是用杜句，刊今人二长联，语句多有不通，遑论格调气韵，识者哂之。
何绍基最有名的对联是题乐山凌云寺东坡读书楼：
江上此台高，自坡、颍而还，千载读书人几个；
蜀中游迹遍，羡嘉、峨特秀，扁舟载酒我重来。
格高调隽，联书双绝，脍炙人口。
川南名士江安朱青长游此，见联老大不快，说是：“何子贞也太托大，当真咱们四川自东坡、颖滨后就没得读书人了？要他扁舟载酒来此提劲！”即向寺僧索纸笔书一联：
杰阁瞰双津，锁领源流，略放馀波衍江汉；
雄才横百代，扫空今古，长留风月管岷峨。
谓四川雄据江源上游，略放馀波足衍江流九派，遑论湘江汉水。他曾自负地对人说，此联即是蜀湘一场文字征战。
与朱青长同膺“川南三怪”之称的还有长宁杜柴扉和泸州万斐成，他二人也是做对联的高手。
杜柴扉本穷秀才，靠赶考场替人当枪手为生，得钱即流连秦楼楚馆。中举后赴京会试，于八大胡同遇旧日相好李桂枝。李此时已是京华名妓，相与的多是贝勒王子、达官富贾，天涯邂逅，不忘旧情，专门谢客陪他三天。杜特撰一长联相赠：
蟾窟中忽飘来一枝桂，偏落在舞馆歌楼。卿原是上界谪仙，孕风月巴山，泻精神楚水，更阅尽潇湘洞庭诸胜，经孽海数番波折，冷清清向沙渚归迟。何色不空，何香不散，何恩不断，何福不消。纤纤柔腕，尚未打破关头耶。忆豆蔻初胎，娉婷茁秀，芙蓉乍靥，烂漫争葩。分瓜时，正及期。当知梁苑徐妃，倾国貌倏成霜鬓。蝴蝶梦馀，鸳鸯睡醒，但愿兰因絮果，早定根荄。噫、此韩君平所为系怀杨柳乎。第念佳婿难逢，琴心安托，虞侯已往，剑气孤鸣。惜尔芳年，增予愁病。然听罢莺声燕语，觉浑身铁胆，惊走了灵魂，直飞到琳宫琼宇碧栏干。妙哉妙哉，萧史快携秦弄玉；
马群内谁认得千里驹，辜负俺英雄儿女。我应悔频年作客，买胭脂北地，蘸金粉南朝，曾览遍汉皋沪渎以还，任烟花满地迷离，泼剌剌被轮蹄踏碎。无诗非艳，无酒非浓，无雨非稠，无云非腻。历历前缘，总之销沉壮志矣。乃细腰旧院，又逐春游，曲室华房，重开花宴。熟梅节，莅兹土。讵意钱塘苏小，故乡亲邂逅天涯。青衫泪湿，翠袖寒凝，可怜名士美人，这般憔悴。吁、彼白江州真堪痛抱琵琶者。而况寸肠缱绻，对影含羞，两夜绸缪，相思入梦。渠诚命薄，侬亦情痴。但羡他巾帼须眉，只转瞬秋波，具若大眼孔，压多少市侩俗儒臭男子。愧死愧死，红拂能识李卫公。
文彩风流，一往情深，且自负不凡。联长难免拉扯逗凑之弊，然才情足以驱使。
万斐成本名万人敌，此公少负才名，十五岁赴府应童子试，文章一挥而就交头卷。那任学使乃张之洞，见他字写得狂怪且出格(当时童生考秀才试卷印有方格，规定字必须写在格内)，便叫他留步，打算摘其文章不通之处加以训斥。谁知一气读完，文章委实写得精彩，便缓和口气问他何以写字不按格，他却朗声道是大丈夫不为格格所拘。张之洞不觉好笑，道是年轻人有傲气是可以的，但做事还须谨慎。又问他姓名，听说叫万人敌，忙摇头道这名字不妥，太张扬！他便拱手行礼说请大人为童生正名。张用朱笔书“万慎”相示，他即表示拜领。见孺子可教，张表示现在时间还早，我送你一份卷子，你去好好按格誊写。当时试卷要三两银子一份，不是个小数目，学使出京一趟的开销，全由此项支取。他知道张一片好意要成全自己，只得耐着性子按格誊抄一遍，自然被录取中了。
后来赴省考举人，万斐成又是交头卷。那一科大主考是李文田，见他字写得狂怪，便叫去训话，劈头便说是这种怪字都敢来应试举人，谁取你作的秀才？他大咧咧答是张之洞，李文田勃然道：“张香涛既是你座师，怎可直呼其名，真没规矩！”万斐成马上给他顶回去，道是子贡、子路不讳孔丘，无害其贤，大人讲的是哪一家的规矩？李文田没张之洞那么好的涵养，恼羞成怒，便叫手下将他赶出门去。从此万斐成不再参加科举考试，功名虽只是个秀才，但诗词文章写得好，为人又慷慨豪迈，下川南(过去四川称乐山地区为上川南、泸州地区为下川南)一带，提起万大名士，无人不服，都道他是徐文长一流人物。清末四川成立咨议局，他代表泸州被选为议员。
万斐成对联做得很好，陶亮生讲，张大千曾极口对他称赞万先生“白帝城头”对“紫阳纲目”天造地设对得妙。这是指他为成都武侯祠内刘备墓(惠陵)撰的联：
托孤数语，常留白帝城头，横草功名今在不，荒陇斜晖，酾酒欷嘘，岂徒说铜驼荆棘；
正统千秋，幸有紫阳纲目，楼桑村社春犹昨，高邱远海，抚髀感喟，令人想跃马英雄。
当年曾国藩湘军幕府中有所谓“四川三李”：剑阁李申夫、中江李眉生、忠州李芋仙。湘军破天京，得一宫眷号香妃，绝色佳人。曾国藩虑诸将争据，作主曰：“眉生新丧偶，此天作之合也！”眉生遂与香妃终老苏州网师园。眉生殁，万斐成为撰挽联，足可抵墓志看：
为先朝曾文正特赏真才，回忆金陵浪激，铁瓮城高，油幢大纛剧纵横，上马击贼，下马作露布；
是君家李谪仙一流人物，迄今吴苑草荒，苏台花落，红粉青衫都寂寞，举头望月，低头思故乡。
曾幕府三李首推剑阁李榕(申夫)，他乃曾国藩任四川乡试副主考时所取的举人，连捷成进士，入翰林。处曾幕久，因有办事能力，以川人领湘軍一旅，后官至湖南布政使。他为人耿介，得罪湘中巨室新贵，被劾罢官归里。时逢成都重修望江楼崇丽阁，王壬秋特邀其来遊并撰联。李乃清官，辞以路费开销太大，只寄长联一副以应：
开阁集群英，问琴台绝调，卜肆高踪，采石狂歌，射洪感遇，古贤哲几许风流。忽揽起儋耳逐臣，哀牢戌客，乡邦直道尚依然。衰运待人扶，莫侈谈国富民殷，漫和当年里曲；
凭栏飞逸兴，看玉垒浮云，剑门细雨，峨眉新月，峡口素秋，好江山尽归图画。更忆及草堂诗社，花市春城，壮岁旧遊犹在否。老怀还自遣，窃愿与幽思丽藻，同分此地吟笺。
虽是老生常谈，到也落落大方。
另一李乃中江李鸿裔(眉生)，李工诗文书法，以举人入曾国藩幕，历官至江苏按察使。前面提到曾做主将香妃配与眉生，眉生得此佳偶，极宠爱，尝为之洗足。恰被来访之曾国藩撞见，曾戏之曰：“为如夫人洗脚”，李应声对曰：“赐同进士出身”，盖曾乃三甲进士入翰林，不无反讽之意。
另一李即忠州李士棻(芋仙)，以拔贡入曾国藩幕，当过两任知县。李乃风流才子，狂放不羁，贫病歿于上海，群妓集资以葬。李工诗善联，好集唐人句作嵌名对。他落第出京顺道去同乡周翼庭处打秋风，听周说：“我这名字不好嵌入集句吧?”李脱口应声对出：
在天愿为比翼鸟；
隔江犹唱后庭花。
曾国藩六十大寿，正功成名就之际，嘱李芋仙代拟寿联。李提笔便书：
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；
下则为河岳，上则为日星。
集句天成，善颂善祷，曾大喜道：“此联他日当悬我祠堂。”
居天下四大名楼之首的黄鹤楼，古人佳联甚多，余最喜这两副：
一楼萃三楚精神，云鹤俱空横笛在；
二水汇百川支派，古今无尽大江流。
何时黄鹤重来，且自把金樽，看洲渚千年芳草；
今日白云尚在，问谁吹玉笛，落江城五月梅花。
精练自然，调雅格高。
此楼屡圮屡建，清末毁于大火，到一九八五年始重修，正门刻当代一位什么书画大师的联，除有长江二字，与山川人文全不相干，真不知所云！八六年我来游，曾撰一联：
往事接苍茫，仿佛见，赤壁甲船，武昌义帜，浪涌蛟腾，我欲赓吟苏子，拍开铁板铜琶，凭吊大江东去；
层楼凌缥缈，依然对，汉阳烟树，鹦鹉芳洲，日斜风细，谁能唤起谪仙，吹彻梅花玉笛，招邀黄鹤西来。
岳阳楼比较出名的是那副七字联：
四面湖山归眼底；
万家忧乐到心头。
其余诸作，大都平平，未能为湖山胜迹增色，尤其是拉扯上吕洞宾之类，未免俗气。
滕王阁也是屡圯屡建，最近一次重修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。前人对联，下面三副算出色的：
兴废总关情。看落霞孤鹜、秋水长天，幸此地湖山无恙；
古今才一瞬。问江上才人、阁中帝子，比当年风景如何。
依然极浦遥天，想见阁中帝子；
安得长风巨浪，送来江上才人。
帝子长洲，仙人旧馆；
将军武库，学士词宗。
措词大方得体，且贴切不移，至于今人之联，则不敢恭维。
许多人不知道，四川阆中也有座滕王阁，就是南昌这位滕王迁往阆中后建的，历代都有培修，为阆中一景。由于少了王子安一序，遂默默无闻，山川风物，也有遇与不遇！前几年扩建，我曾撰一联为之鼓吹：
独少江上才人，楼台何减章贡丽；
依然阁中帝子，形胜还须词赋传。
章贡二水合为赣江，滕王乃同一滕王，此地楼台并不较赣江逊色，独少才人为之作序，遂不得传！
鹳雀楼以王之涣那首五绝著名，也是屡毁屡建，最近一次重修已是本世纪初。恕我寡闻，不知前贤佳联，曾受朋友邀撰一联：
子安作序，崔颢题诗，希文撰记，落落三贤，各领风骚，不尽长江流万古；
白日依山，黄河入海，鹳雀凌霄，寥寥廿字，更传绝唱，欲穷远目上层楼。
四大名楼皆楼以文传，此以长江三楼衬黄河一楼，浙江王翼奇兄谓之三英战吕布。
名胜联须贴切不可移易，吾川状元骆承骧过汉中武侯祠，为撰一联：
此地山川犹汉室；
何年人物似先生。
吐嘱不凡，犹汉室不可移易。
潮州韩文公祠，踞韩山面韩水，祠联皆泛泛，余历览罢，为撰一联：
冠冕八大家，至诚文字能驱鳄；
藻萍千秋荐，遗爱山川尚姓韩。
自谓尚能贴切。
成都西郊基建掘地，无意中发现上古文化遗址，遂建金沙博物馆。器异中原，史无明文，余撰联记之：
掘地无心，器惊周鼎商彝外；
呵天有问，想落洪荒太古前。
剑门关号称天下雄关，蜀北屏障，与翠云廊相邻。关门楼早毁，近年开发旅游重建。犹记二00六年川北之行，同游赵洪银兄力邀，余遂撰一联：
五千年史叹何如，雄关北峙，遮不断，蜀道干戈，中原鼙鼓﹔
七十二峰青未了，迭嶂南旋，望遥邻，云廊翡翠，锦里烟花。
今洪银兄已作古数年，思之恻然。
此次川北之行还游览了广元明月峡栈道，也是洪银兄力邀，谓川陕咽喉、千年古栈不可无联，遂成一副：
一峡通六道，雾绕云缭，千寻绝壁悬危栈﹔
五丁辟七盘，岩崩地坼，百折羊肠入乱山。
到洪银兄家乡，游五峰环拱之西武当，嘉陵江直对山门面来，到庙前作S形大回转呈一太极图再流去。当家道长托洪银兄求联，立成以付：
一水到堂，天篆符文成太极；
五峰拱圣，楼高霄汉揖群真。
文革后期以知青病转回城，衣食不继且无书可读，冬夜听先父讲文坛掌故。谈到对联，先父激赏曾任湘军水师提督的彭玉麟所撰南京莫愁湖联：
王者五百年，江山犹带天子气；
莺花二三月，湖光尚借美人名。
花光剑影，英气逼人，平仄安能束之。今见书载文字，略有出入，自觉先父所叙为优。
说到彭玉麟，他虽是武将，却是秀才出身，能诗文，擅作对联。他游泰山集唐诗联，典雅精工，一时传诵：
我本楚狂人，五岳寻仙不辞远；
地犹邹氏邑，万方多难此登临。
彭另有黄鹤楼联：
一枝笔挺起江汉间，到最上层，放开肚皮，直吞将八百里洞庭，九百里云梦；
千年事幻在沧桑里，是真才子，自有眼界，那管他去早了黄鹤，来迟了青莲。
或谓上联“八百里洞庭，九百里云梦”与下联“去早了黄鹤，来迟了青莲”不相对仗，其实这是对联中一种特例，叫当句对。也就是上联“八百里洞庭”与“九百里云梦”相对仗，下联相同位置“去早了黄鹤”与“来迟了青莲”相对仗。更典型的是成都武侯祠王天培那副对联：
公本识字耕田人，为感殊遇驱弛，以三分始，以六出终，统一古今难，效死不渝,遗恨功名存两表；
世又陈强古冶子，应笑同根煎急，谁开诚心，谁广忠益，安危天下计，先生以往，缅怀风义拂残碑。
上联“以三分始，以六出终”，当句“以三分始”与“以六出终”相对仗，下联相同位置“谁开诚心，谁广忠益”，当句“谁开诚心”与“谁广忠益”相对仗，不要求上下联相同位置也相对仗。碰巧这位王天培也是员武将，时为黔军袁祖铭手下师长，伙同刘湘将杨森击败后，刘湘拒不兑现战前诺言，所以借对联发泄怨气，责刘湘玩弄二桃杀三士阴谋（世又陈强古冶子，应笑同根煎急）。北伐时王当上军长，被宿敌何应钦借故枪毙，此为题外龙门阵。
婚丧生庆赠酬之联，最好能切人切事，见生平见交谊见感慨。余叔祖杨子宜公擅撰联，自流井多大盐商，婚丧嫁娶，没他的对子就没面子。甲午之战后，他一个朋友自发奇想，东渡日本去游说伊滕博文，要中日联手，共抗西方列强。谁知到日本后正值日俄在东三省开战，他突发盲肠炎，动手术时死在医院。留日学生给他开追悼会，公推梁启超主祭。子宜公闻讯，用电报发一长挽联：
一介书生万里行，冠剑去时，白茫茫海上波涛，想见英雄磅魄，王猛虱、扪而谈，范增疽、发且死，四顾呼：亚细洲此才几个？鼙鼓声中，鬼灵有恨；
十年砚友千秋别，文章憎命，苍莽莽人间世界，销磨烈士壮心，屈子魂、招不返，马援尸、裹以还，弥留唤：东三省大局奈何！针砭痛下，国手无情。
梁启超大为赞赏，亲书悬于灵堂。此联文采风华且不论，有人有事有感慨，堪称佳作。
当时乐山吴家祠堂修读书楼，重金礼请子宜公为撰楹联。吴氏读书楼在岷江与清衣江汇合处，与隔岸凌云山上东坡读书楼遥对。子宜公援笔立赋：
父生子又子生孙，钟二水英灵，江声千古，书声千古；
后视今犹今视昔，占三峨风景，苏氏一楼，吴氏一楼。
虽为应酬之作，且有抬高之嫌，然切其地理位置，且格调吐属，大是不凡。
护国之役杨森随滇军打回四川，因系川人，备受滇军将领排斥，幸得上司滇军第二军军长赵又新庇护，始免于被杀。杨愤而率部投奔刘湘，联手将滇黔联军击败。赵又新逃跑途中被乱枪击毙，追击他的，正是杨森所部。杨拨大洋一千为赵治丧，并挽一联：
夺主厌喧宾，从来论事诛心，毕竟伊谁推祸首；
私交殉公义，回忆深情夙契，不忍将军赋断头。
谓滇军久占四川乃喧宾夺主，实为战乱祸首，自己为公义而牺牲私交，实在情非得已。此联恐非杨手笔，然捉刀人亦英雄也。
成都青年都芨，自费骑自行车环游世界，行至巴基斯坦遭遇车祸，不幸身亡。家属找外事办交涉，竟无人管！余挽之一联：
抟九万里扶摇，中道忽惊鹏翼折；
奠两三樽醪酒，天涯为唤客魂归。
因与都芨素昧生平，只就其事迹落笔，这应算一种写法。
清崇州杨遇春以军功封侯，为其子娶妇。成都阖城官员皆往贺，一秀才献贺联：
百辆迎来人似玉；
千官归去马如龙。
杨见联大喜，赠以百金。这场婚事与对联作者毫无相干，只好就新娘漂亮陪奁多，贺客盈门身份高落笔，但遣词造句典丽，是其高明处，该得厚酬。
更难落笔的是不但不相干，且什么事由也没有，那就要靠作者会拉扯腾挪了。清时京师宣武门外上斜街有赵姓人家，主人爱菊，园中菊花盛开时任人观赏，达官富贾多假其园宴客。一日知来客中有某名士，主人备纸笔求联。某问主人有何喜好，主人答爱菊如命，某立书：只以菊花为性命；
复问主人姓氏，答曰姓赵，某顺手写：
本来松雪是神仙。
举座皆叹其工敏，这就是善于无中生有的拉扯高手。
同样的例子还有孟姓人家为母寿向袁子才求贺联，一切事迹俱无，但知母姓何，袁提笔便书：
人间贤母原推孟；
天上仙姑本姓何。
语虽滑熟，却也机巧。
因孟氏母忽想到上海雅园孟母堂曾求余撰联，意谓孟母事迹可颂，宜作长联，余撰五字联以应：
三迁成亚圣；
一母足千秋。
刘铭传行六面麻，少时家贫，杀税丁烧典当贩私盐，后入淮军，以战功升至提督，最后当上首任台湾巡抚。六十岁在合肥老家官保第大摆筵席做寿。有“庐州三怪”之称的合肥名士王尚辰撰联往贺：
打吴二鬼起家，曾记金桥烧当典；
与翁大胡作对，故违丹诏入山林。
贺联大揭对方老底，且落款为：刘六麻子六十大寿，王五疯子拜贺。刘铭传不怒反喜，招呼王上席上坐，且悬此联于中堂。其实王之联并不见佳，倒是刘的气度难能可贵。
新繁严渭春，由陕西入籍四川，以举人入仕，有干才，历官湖北、河南、广西巡抚。因非进士出身竟当到方面大员，弹劾他的人竟谓其不学。严忿而辞职，返家后于成都公馆大门刻联：
两朝恩眷三持节；
五岭归来再读书。
用数字两、三、五、再，属对极工，上联见气派，下联见涵养且有反讽之意。
前面提到的杜柴扉，晚居成都，自书门联：
小楼斜日樊川宅；
茅屋秋风工部家。
拉扯杜家名人，自负不浅。
某名士赁屋省城，对门乃河南妓家，时有狎客误叩其门。某不胜烦，书联于门：
锦里先生科头坐；
洛阳女儿对门居。
从此遂无客扰。
集句联乃集古诗文成句为联，多用论语、唐诗、宋词，甚至有专用西厢记的。梁启超有数百副集宋词联，颇为传诵，今择录几则：
临流可奈清癯，第四桥边，呼棹过环碧；
此意平生飞动，海棠影下，吹笛到天明。
燕子来时，更能消几番风雨；
夕阳无语，最可惜一片江山。
独上西楼，天淡银河垂地；
高斟北斗，酒酣鼻息如雷。
水殿风来，冷香飞上诗句；
空江月堕，梦魂欲渡苍茫。
组合前人佳句，另成境界，皆能浑成一体，如自己出。梁另有集龚定庵诗联：
世事沧桑心事定；
胸中海岳梦中飞。
黄稚老生前尝许篆书赠我一联，我曾催问，稚老说：人老思涩，你会做联，你撰文，我来书。我寻思自拟不易措词，遂集定庵句：
奇龙怪凤爱漂泊；
玉想琼思过此生。
不想稚老赓即生病住院，遂成永诀，憾何如之！
左宗棠率湖湘子弟西征新疆，为阵亡将士立昭忠祠，集唐诗联：
日暮乡关何处是；
古来征战几人回。
贴切兼沉痛。
民国初年开始时兴男女自由恋爱，不用媒妁中介。某名士贺其学生自由恋爱结婚，集离骚联：
指九天以为正，浮游求侣；
知两美其必合，安用行媒。
此可谓老树新花，与时俱进。
清末民初流行撞诗钟，其实就是命题做对联。一种叫无情格，上下联分咏各不相关的对象。例如分咏曹操、睡鞋：烧残赤壁空横槊；踏遍巫山不染尘。另一种叫嵌字格，指定二字分嵌在上下联指定位置处，嵌在第几字位置便叫几唱。例如黄、白一唱，限集唐，就是把黄、白两字分嵌在上下联第一字，且上下联必须集唐诗，佳作为：黄鹤一去不复返；白鸥万里孰能驯。
樊征祥、易顺鼎乃清末大名士，集社撞诗钟，抽到女、花二唱，因女、花易成句，又限集唐。结果收到三副绝佳之作：
一、神女生涯原是梦；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二、商女不知亡国恨；落花犹似坠楼人。
三、青女素娥俱耐冷；名花倾国两相欢。
三联皆好，难分轩轾，樊、易不愧名家眼光，评曰：一似从良老妓；二太萧煞；三气象好；遂定三为状元。
又一次某亲王主持诗钟，抽到蛟、断四唱。蛟、断不易成句，众皆苦思，候补道蔡某先成：
射虎除蛟三害尽；
房谋杜断两贤同。
众皆叹服搁笔，蔡遂被某亲王荐授上海道肥缺。这里蔡联也是用的当句对。
最后谈谈白话对联，因对联应用极广，白话对联也大有市场，且不乏佳作。成都五老七贤之一的颜楷，少年科第，入翰林，诗词书法俱佳。他岳父张立先当过道台，同住文庙后街，望衡对宇。张做生日，颜父乃尊经书院高才生，却书白话对联以贺：
多福多寿多男子；
对门对户对亲家。
上联俗套，下联天造地设，一下就撑起了。
旧时亦有彩票，五角钱一张，头奖二万五千元，天天卖，天天开奖。某彩票铺新年贴春联：
一年三百六十日；
头奖二万五千元。
真所谓不着一字，尽得风流。
过去保甲长都不算公事人，拿不到工资还要管事，吃力不讨好。成都南门大街某保长不愿当，去向华阳知县递辞呈。知县怒，下令打他板子，问：这个保正你当不当?他吃痛不过，连说：当、当、当！时逢慈禧太后七十大寿，各家户都要贴歌功颂德的黄纸红字对联。清政衰敝，人心不附，某文士集唐：终是圣明天子事，飞入寻常百姓家。虽含讽意，尚属委婉。专弄滑稽文字的草根文人刘师亮，就直接用白话做一联贴门上：
恭喜太婆寿寿寿；
打得保正当当当。
光绪皇帝、慈禧太后同日去世，家家户户要贴挽联，刘师亮又写一副大白话联贴门上：
流几点普通泪；
死两个特别人。
在先前，对皇上大不敬是要杀头的，但当时统治松驰，保长也只叫他撤去并罚三百铜钱了事。刘不服，又贴一联于门：
呕两句酸文字；
罚三百大铜钱。
保长只好装沒看见，老百姓则争相传诵。
入民国，双十节国庆，刘写白话对联讽刺：
普天同庆，当庆、当庆、当当庆；
举国若狂，且狂、且狂、且且狂。
当庆、且狂，谐川剧锣鼓声讽之。
杨森修春熙路，立孙中山铜像，张灯演戏办庆典，又宣布废文庙祭孔。刘师亮又撰联唱对台戏：
又有戏，又有灯，还有铜像耸中山，同志无须再努力；
不裁厘，不裁兵，只裁冷牛祭孔子，革命便算已成功。
省商会会长樊孔周拒派款被乱枪打死，督军刘存厚不闻不问，刘师亮撰嵌名联：
樊孔周周身是孔；
刘存厚厚脸犹存。
川军总司令刘成勛字禹九，为人圆滑，省长赖心辉只一师人马不能支撑局面，刘师亮又撰联挖苦：
流水为灾因雨久；
赖人成事总心灰。
军阀时代，对下层文人还是比较包容，也没办他的罪。这些联一是有内容，文字上也有特色，加之浅白易懂，在民间流传较广。
抗战中金陵男大、金陵女大、齐鲁大学皆迁成都华西坝。因同乡故，金男大、金女大学生间谈恋爱者较多而少与齐鲁大学来往，好事者出一上联，登报索对：
金男大、金女大，男大当婚，女大当嫁，齐大非偶；
自谓即事名篇，难以属对，不料第二天即有人对出下联：
市一小、市二小，一小在北，二小在南，两小无猜。
此联佳处不仅在以成语两小无猜对齐大非偶，关键在皆有本事而自然流畅，无丝毫勉强。虽是文字游戏，可见笔底功夫！
拉拉杂杂谈了这么多，一句话，不管是文言联还是白话联，对仗工稳外，一定要自然流畅。就诗词对联而言，自然流暢既是最低标准，又是最高标准。说你不自然流畅，用的是最低标准；说你自然流畅，用的是最高标准。悟此，方可论文。
—杨启宇（1948——），籍贯四川省自贡市。下乡插队多年，后毕业于成都大学数学系。当过教师、编辑，现为自由撰稿人，持社社长、岷社顾问、四川省诗学会会长。著有《无穷大史话》、《知青沉浮录》、《军阀混战演义——巴蜀风云》、《苍山龙隐录》(待出版)、《杨启宇诗钞》、《新编天龙八部一百六十首》(待出版)等。
